8/09/2006

老吾老

信天翁 写于2005年08月9日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

又一个闷热难熬的夏夜,又一次梦到清瘦的祖父挽着我的手走在家乡老旧的街市上,似乎谁也不曾说话,就只是这样慢慢地走着,走着……

两 年了,自从年迈的祖父因中风偏瘫而卧病在床,这样的梦就一次又一次地伴我迎来异乡的清晨,枕巾湿过多少次,我自己也说不清。特别是在前年冬天祖母去世之 后,我曾经一连七夜梦见祖父,还有那个开满花的小院,还有,在祖母的长长的晾衣绳上荡秋千、在祖父的浓绿的花墙下捉迷藏的,我的童年。

老房子几年前就已经被拆掉了,此番回访原址已立起高楼大厦,童年的景象,只能通过我零散的回忆勉强拼出:

院 子其实并不大,从木篱笆走到房檐下也不过三四十步,当然,随着我一天天长大,院子的“尺寸”也就越来越小了(幸好我没有在院子里埋什么宝藏)。自我记事 起,院子里每年夏天都会开满鲜花,那是祖父的“花园”,我的乐园,虽小却也别致,就是皇帝老子拿他的御花园来换我也不干。每年4月把刚解冻的土地翻一遍, 仔细地播下各样的种子,6月起就能见到多彩的花儿次第开放,最外圈是串红,哦,不对,外面还有一圈矮矮的扫帚梅或是马舌菜,后面是一米多高的大丽花和步步 登高之类,再往后是几乎与房檐齐高的地瓜花(根像番薯),花盘像向日葵一样大,最后,任何空间都不能浪费,墙上和房顶是各种牵牛花以及癞瓜葫芦的地盘;差 点忘了,靠篱笆的地方还立着一棵樱桃树,夏秋之交总会引来邻居家的孩子,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她春天花满枝头的样子。除去浇水,祖父并不对花草作太多的修剪, 更愿意任其滋长,只在牵牛花藤迷路的时候伸手指一下方向,多年以后我渐渐体尝到其中蕴含的淡淡的生活之味。

暖暖的火炕,祖母的读书声伴我入 眠,这便是我对幼年最早的回忆。至今我还记得那两本书的名字:《喧闹的海洋》和《吕布之死》,的确是很特别的启蒙教育,恰巧是自然与人文的组合,这样的开 端似乎对我后来的求学之路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家里有一座能报时的木制挂钟,祖母就是用它教会我计数的,如今这座挂钟依然还在祖父的床头嘀嗒作响,而我 却再也没有机会谛听祖母的教诲了??我的第一任老师,也注定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老师。祖母对我的疼爱是无以复加的,对我来说,她的双手就是温暖,是永远 为我敞开的避风港湾。

从前,祖父经常带我上街,年逾七旬之时还能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二八自行车载着我走十几里路去上坟。只要时间允许,每次 外出都必经书店,祖父总是在书架前静静的等着,直到我选出中意的一本为止,而我的父母则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的耐心。我也总是能够适应祖父走路的节奏,即便在 祖父八十多岁时也愿意陪他外出,而其实那时我正走路飞快,还时常抱怨同学走得太慢呢,或许这是一种祖孙之间特别的默契。就在祖父中风病倒的那个夏天,当我 结束假期将返回学校时,祖父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要等我寒假回来陪他一起办年货,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而那微笑背后是涌向心头的一股泪水……在祖母过世以 后,催促我登上返家列车的唯一动力便是能搀扶着祖父在房间里散步,虽然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吃力,但在我眼中,那从来就是,现在也依然是世上最稳健的脚步。我 们仍然在努力维系着二十多年来的默契,但愿这一瞬间能够成为永远……

祖父原籍山东高密,早年随家闯关东,身为长子不得不过早地撑起家庭的重 担,也许正是这样的生活塑造了祖父缄默而自强的性格;同时祖父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处事作风也流露出传统儒家教育的痕迹(还记得初中时学校里搞家庭经济状 况调查,祖父用毛笔在“受教育程度”一栏赫然写下“私塾”,不知老师看了作何感想),但矜持中仍暗藏着山东汉子的倔强,诚恳耿直宁折不弯而不善“变通”, 这样的性格几乎注定了仕途的不顺,不消多说,从解放初的工商联合会主席到退休时的供销科长的履历变迁就已经足够清楚了。尽管他一生远离政治而洁身自好,从 未参与任何政治团体(文革时也是“逍遥派”,连唱东方红跳中治舞之类的“基本活动”也概不参加),然“位卑未敢忘忧国”,即便是今日卧于病榻之上仍旧是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连战楚瑜出访大陆期间,祖父每日守在电视机旁,每每至动情处老泪纵横,父亲为此担心不已,曾两次传令命我打电话过去规劝。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平生夙愿与谁说?

尽管仕途坎坷,但祖父这一生还是幸福的,因为在他的大半生里,都有祖母在身后默默地支 持。祖母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勤劳朴实的女性,或许她只属于正在远去的那个时代,她有文化,有工作,但她把家庭看得高于一切,情愿为整个家庭四五代人的幸福不 停的作出牺牲,而又总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祖母有一双如男人般粗糙而有力的大手,手指上遍布的老茧和伤疤是劳动的奖章,她的眼里容不得半点邋遢,“将就”简 直就是不可宽恕的,而疾病与疲劳仿佛与她无缘:在东北每个严寒的冬日清晨起床生火,一日三餐变魔术般地为家人奉上可口的菜肴,洗衣劈柴,搬煤扫雪,几乎是 一个人事无巨细地担起全部的家务,对我的照顾更是可用“溺爱”来形容,而我却还未来得及作出半点报偿。我有时也在想,祖母若在天有灵,会感到自己拥有过幸 福的一生吗?上天创造这样伟大的女性是公平的吗?

祖父与祖母有着如此相异的性格,一缓一急,正如两人一高一矮的身材,我猜想这样的性格差异 一定也曾在年轻时制造过小的龃龉,但夫妻间的宽容与尊重早已抚平了这些许波澜,差异经过磨合更多的成为生活中的互补,有如一架钢琴和一把小提琴默契地共奏 着一支生活畅想曲,虽平淡无奇,却也甜美悠长。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虽不能算举案齐眉,至少也称得上是相濡以沫,如歌中所唱的 一样,这的确是“最浪漫的事”:“等到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除夕夜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时祖母已经病重, 但她坚持一定要回家陪祖父过春节,两位老人已经相守共度了五十个除夕,她和他都知道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了,她不能失约。那天晚上,祖母的病情更加重了,但 她宁死也不回医院,就那样闭着双目,紧咬着绛紫色的嘴唇,静静地躺在祖父身旁,祖父吃力地扭过头去,望着她,眼中闪着泪光,几次休克过去,“相顾无语,惟 有泪千行”,那竟是他们相伴一生的最后一次相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祖父这个沉默而坚强的山东汉子流泪,他行动不便,只能躺在床上默默地回忆,默默 地吸烟,默默地独自流泪,“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老夫妻间深沉的依恋和思念虽不似年轻恋人般炽热缠绵,却更加扯动人的肺腑,令人动容。

祖 母故去以后,祖父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仍然顽强而矍铄的活着,他似乎在努力地扮演着两个人的角色,延续着两个人的生命??他要替她见证全家人的幸福。 中国有句老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现在,祖父就是全家人的精神支柱,他艰难而执着地维系着一个大家庭在现代社会的传统式的团结,他是家族老而弥坚的 舵手,这也许正是我格外挂念他的缘由。愿祖母的在天之灵冥冥中护佑祖父。

随着祖父日复一日的老去,我的身上却越来越清晰地映射出他的影子: 相仿的清瘦身材,相近的宽厚而倔强性格,相似的沉默持重又坦诚执拗的作风,我想这其中除了基因遗传的因素以外,更多的可能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言传身教” 的影响,也许就是道金斯所谓的“迷米”遗传吧。家族的烙印,就这样在祖辈、父辈和子辈之间星火相传着,旁人看来已是迂腐顽固,对我,却是无上荣光。

长 幼有序,互敬互爱,而后有家,而后有国,一个“孝”字,护佑着千年东方文明,至今日却颇遇坎坷,不免令人担忧。刚熬过那场摧毁亲情、连父子之间都要划清界 限的人性浩劫,传统的家庭观念又进一步被西方思潮的涌入拆了个七零八落,家庭独立和小型化倒也与社会节奏的加快相吻合,本无可厚非,但独立运动这场戏似乎 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演过了头,一方面全球最严格的计划生育工程成果凸现,人口老龄化势如猛虎;另一方面老工人大面积“下岗”,医保、劳保等等社会保障 体系的建设却迟迟跟不上步伐;加之拜金之风日盛,养老的责任直接与“遗产”二字挂钩,更使得困境中的老人孤立无援。难道东方的礼教之邦真的不得不接受"养 老之痛"吗?

老吾老且不易,老天下之老更难,若林觉民先生于百年后问起他“为天下人谋永福”之遗愿,我们则依旧只能用中山先生的遗言搪塞: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老吾老及天下之老,“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非观世音千手千眼所能及,惟社会观念之改造、福利制度之完备可为之, 吾辈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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