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翁 写于2006年05月24日
在 我所了解的各种文化中,“我们”都是一个使用率极高的词汇,我在读中学那会儿也喜欢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用来给自己“壮胆”,可是却很少思考过“我们”究竟是 谁。这可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问题,我所能确定的一点就只是在每个人的潜意识里“我们”对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与外延,“我们”所代表的可能是家庭,族群,阶 级,国家,乃至广义的人类社会,也可能只等同于单数的“我”,这一现象显示出不同人在意识尺度上的差异,直接影响个人的行为决策。经济学家很少思考这个问 题,因为在传统的经济学理论中,一个最重要的基本假设就是所有人都是理性的独立个体,即具有自私、精于计算、永远追求利益最大化等均一的属性,只有 “我”,没有“我们”。但回避问题并不等于消除问题,恰恰相反,它在现实生活中制造了无数难题,很多行为难以解释,很多预测偏差巨大,很多问题无非解决。 或许只有返回到文化中去寻找答案,重新认真审视文化背景差异对社会行为决策的关键性影响,重读亚当?斯密:“行为的特征和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行为主体所 属的社群中流行的情感习惯和思维和行为的一般模式的影响。”我不敢奢望也没有能力全面地探讨文化对社会行为的影响,只是想试探性地分析一下不同经济和文化 背景的人在使用“我们”时所隐含的意识尺度。
不妨就从身边事谈起,问题虽貌似微不足道,且有不雅之嫌,然窥一斑可见全豹:不幸分到没有内卫的宿舍,只能四间宿舍12个 人共用一个卫生间,于是问题就出来了。本来公用卫生间除了需要多跑几步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但是偏巧马桶的冲水踏板不大灵光,三五脚下去也未必出水,后勤 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还能凑合着用就行了。可是有人不能凑合,从搬进来第一天起,如厕后不冲水的情况就时有发生,一年来非但未有改观,反而每况愈下,如 今若能遇一干净马桶就算运气了。堂堂中科院研究生宿舍,何以出现如此尴尬局面?与其空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抱怨,不如冷静地分析一下缘由。为了简化 问题,先从博弈模型入手,不失一般性,假定遇干净马桶得利a,遇脏马桶利益损失b,冲水利益损失为c,a>c,则支付矩阵如下:
| 干净马桶 | 脏马桶 |
冲水 | a-c | -b-c |
不冲水 | a | -b |
如 果单纯从个人利益考虑,显然不冲水才是最“理性”的选择,于是我所遇到的马桶问题就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也显然远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如同“囚徒 困境”一样,这也是一个看似没有出路的困局,唯一的能够保证平均收益最大的解就是大家都选择冲水,但不是一个稳定解,从数学上来讲,不冲马桶才是唯一的稳 定点,一个悲剧性的结论??一般称之为“公地的悲剧”。小到闯红灯,大到环保问题,只需稍加留意,生活中这样的“悲剧”不胜枚举。我以前还曾经编写过一个 关于社会财富分配的模型,结论也同样令人失望。朋友告诉我,事实上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学上就已经论证了这种个人自由博弈导致社会悲剧的必然性。
但 是也不必过于悲观,因为经验暗示希望还留在潘多拉的盒子里,除了经济理性之外还有文化理性,比如公共道德,也在影响着每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也许能够把人类 从狭隘的个人空间中拯救出来。虽然卡尔?马克思认为文化是由生产力水平决定的,但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文化的变化速率仍然是相对缓慢的,特别是对于个人 的生命尺度而言。这就意味着我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坐下来慢慢分析问题??每个人所处的文化背景以及相应的行为特征所表现出的意识尺度,甚至尝试找出二者之间 的联系??而不必担心因时效性过期而失去意义。
其实,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意识尺度的差异性都是普遍存在的。如果做一次环球旅行,你会发现各个文化地域的人对“我们”的理解有多大的不同。电影导演Martin Scorsese在My Voyage to Italy (1999) 中有关于意大利人的一段精彩陈诉:
“…the lesson of survival that was passed over for centuries and was carried over to the
我 想这段话也同样能够解释的彝族、苗族、塔吉克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的一些独特的行为方式,比如彝族人的婚姻和苗族人的“死给”,在把家族而不是个人作为 基本意识单位的情况下,为了“我们”而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就不难理解。同理,由于不存在对社会的认识,国家的法律自然也就对很多少数民族缺乏效力,因为在他 们看来,那不是“我们”的法律。至于国人普遍的对于交通信号的勇敢的蔑视,大概也是对社会契约缺乏认同的体现。
相对应地,我也从书中读到了西班牙内战的国际纵队,从马格南图片社看到了法国学生的示威游行,同时还在与到处作国际志愿者的朋友交流信息。布什的反恐政策明确无误地标明了美国人对“我们”的注解,而“We are the world”的歌声则代表了另一种更广阔的意识尺度。在如此迥异的意识基础上,怎么可能期望产生出一致的行为准则呢?
如果你还觉得差异不够显著,那么这里有一个更极端一点儿的例子:UCLA的J. Heinlich教授曾经在1998年做过一次经典的“最后通牒游戏(UG)”实验(随机抽取受试者AB,试验者给A若干钱,A在从中抽出一定比例p支付给B,若B愿意接受这一分配则交易成功,否则两人都得不到任何报酬),但与以往所做过历次实验不同,这一次Heinlich选择了居住在秘鲁亚马孙雨林里Machiguenga人作为受试对象,试验结果与UCLA的学生所组成的对照组以及所有历史纪录相比都大相径庭。此前已经发表的一系列同类试验,无论是在美国和西欧,还是在南斯拉夫、以色列甚至是印度尼西亚的大学,都得出相对一致的结果,即A支付给B的比例p较高(接近50%),显然这是与经济学的预期相违背的(如果A和B都是经济“理性”的,那么这个比例应该保持在一个仅仅略大于0的最低可能值才是合理的),试后调查显示,社会公平的意识从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尽管有一部分是被迫的选择(因为B而不是A要求公平)。然而对Machiguenga人的试验结果则得出了一个明显低得多的分配比例(26%,看起来比都市人更“理性”),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样显著的差异呢?Machiguenga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背景给出了一个答案:
Machiguenga人传统上以移动的单独家庭为单位散居于热带雨林之中,主要以采集渔猎为生,家庭经济独立,社会结构简单,合作与交换等活动也仅限于亲属之间。尽管近30年在政府和市场的引导下,Machiguenga人的主要经济活动开始向农业过渡,居住方式也出现了约300人规模的小村舍,但仍保持着家庭之间的经济独立,几乎不存在公共财产,内部和对外的交流都十分有限。
这样的文化背景就意味着在Machiguenga人的基本意识中“我们”不会超出家庭的范围,根本不太可能考虑到家庭以外的其他人的存在,更不会有所谓社会的观念,也就更谈不到“公平”,所以在实验中做出这样的“理性”表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另 外,一个社会群体的意识尺度也应该是会随时间逐渐变化的。比如说中国的古人读书求功名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光耀门庭”,而这样的想法大概已经彻底从今天的 学生的脑海中消失了,因为由家谱所印证的中国千年的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已经瓦解,特别是在充分“现代化”的都市人群中,家族甚至是家庭观念的淡化更为彻 底。但与此同时,社会意识却没有及时地建立起来以弥补家族意识退位后留下的空缺,文化的真空状态暂时只能由个人主义来填补,所以才会出现中国现在所面临的 各种严重的社会问题,研究生宿舍的马桶难题不过是一个极微小的缩影而已。我猜想如果现在在中国的城市里重复一下UG实验的话,国人的表现很可能会像Machiguenga人一样充满理性。
既 然意识尺度的差异对行为决策会有决定性的影响,那么在分析社会问题的时候这种差异就需要引起足够重视。而文化又对塑造意识的关键因素,所以要解决社会问 题,长期以来重经济轻文化的不平衡局面必须改变。对于中国的现状,经济上在很多地区已经充分地市场化、社会化甚至已经开始国际化,而相应的文化仍然处于缺 位的状态,这种缺失可能直接导致了意识尺度的错位,也会严重限制社会的健康发展,GDP的作用是很有限的。重新认识“我们”和我们的社会,尽管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也无疑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似乎也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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